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向日葵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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向日葵

江風旸與林山卿在東宮門口遇見,一個要去大殿,一個將要出宮去。初夏清晨的風濕潤清新,吹得人都格外精神。

“五娘出宮去?”

“對,繼續完成殿下交代我的事情。”

江風旸朗笑,看著林山卿與阿言離去。

子貞好生羨慕:“殿下,咱們也好久未出宮了,什麽時候也出去看一看呢?”

江風旸看著天空道:“過幾天吧。”

子貞欣喜。

林山卿走至煙雲橋,恍然發覺水上荷葉初生,柳葉已濃厚,屋頂炊煙裊裊,她聞到飯菜香氣。水邊有婦人錘衣裳,旁邊坐著個小女童,她一字一頓念:“水晶簾動微風起,滿架薔薇一院香。”*手裏還拿著柳枝在水面上滑動。

林山卿低頭看水面上的波紋,聽著誦書聲,停在這裏不想走。阿言在看一只樹上的貓下樹,它想下不敢下,將阿言都看笑了。

清晨趕集的人逐漸多起,林山卿路過秋生渭水街,天水一間的老板娘塞給她一包梅子糖,又給了一碗梅子湯。

路過如是巷,在走一走便是郊外,路邊一塊石頭上坐著一位老人,他看起來有些疲累,額上都是汗水。他的跟前走過許多人,他卻偏偏叫住了林山卿。

“小姑娘,過來幫老頭子一個忙行嗎?”

林山卿反手指向自己,疑惑道:“我?”

老人頷首。

林山卿走過去,見老人從身後拿出一個葫蘆,她雙手接過。

“我沒借到馬,走了一晚上走到這裏,有些累了,勞煩姑娘幫我去那邊的油坊取一葫蘆油。”

林山卿晃晃葫蘆道:“老爺爺不怕我取了油跑了?”

老人笑的爽朗,看著她道:“活到這個歲數,看人的本事還是有的。”

林山卿笑,問他:“油坊在哪裏?”

老人指著前方道:“往前走路過一片花海,走過河堤,迎面水車旁便是。”

“好。”

林山卿有些好奇老先生口中的花海是何模樣,她與阿言走過去一看,原來是望不到天際的向日葵花海。它們迎向林山卿的方向,頭頂上是漂浮的游雲,這裏的白雲蓬蓬,像棉絮般柔軟。天空湛藍色,如湖水般透亮,面前的小徑似乎通往白雲之上。

林山卿驚嘆,伸手摸向花瓣,摸向花盤中央,她有些替老先生惋惜,惋惜他錯過了這一片好風景。

順著老先生的描述繼續往前走,看到轉動的水車。

林山卿道:“那裏便是了,咱們過去吧。”

“好。”

這裏彌漫著油香,阿言嗅了嗅:“芝麻!”

“對,芝麻!”

葫蘆已經到了阿言手裏,他走進去,林山卿跟在他身後。

有人走來詢問來意,爾後接過阿言手裏的葫蘆,到桌上的賬簿上記了幾筆,隨後走進另一間屋裏,出來時將葫蘆遞給阿言。

他們往回走,見到老先生還坐在原地,走過去雙手將油壺遞與他。

老先生站起來接過,道謝。他又道:“姑娘還忙麽?”

“不忙,其實是來專程看風景。”

“那就好,姑娘幫了我一個忙,我想請二位去我孫兒那喝喝茶。”

他指著花海中央道:“這是我孫兒的向日葵花田,他們就住在花海裏面。”

林山卿看向他手指的方向——她什麽也沒看到。

老人笑:“走,跟著我。”

他們往前走了一陣,老人家突然停下,向左轉身,他用力撥開向日葵花梗,眼前現出一條小徑。

桃花源裏有人家。

她看到幾名婦人提著竹籃往外走,竹籃裏裝滿了雞蛋,她們見老人,熱情招呼:“來看孫子啊!”

“對,走了一晚上才到。”

“沒借到馬?”

“可沒借到。”

“您身體還是這麽好!”

“我還能啃脆桃。”

“再活幾年您可要成精了!”

“哈哈哈……成精沒意思,還是做人好!”

林山卿試探問道:“老人家多大了?”

“八十又九。”

他說得輕飄飄,林山卿與阿言倒吸一口氣,他們還以為老人家只有六十,沒想到已是耄耋。

婦人笑:“小姑娘小夥子是哪裏來的?”

“路上遇到的,方才幫我提了油,我帶他們去我孫兒家坐坐。”

“誒,快去吧!”

他們與婦人們告辭,彎腰鉆進花叢,走在小徑上。

花海裏住著幾戶人家,正在門口話家常。

“爺爺來了,咦?這兩位是?”

“客人。”

“快進來坐!”

這裏的人家都熱情好客,林山卿與阿言很快與他們熟悉起來,她在這裏聽到許多舊聞,也幫著他們漿洗布匹。

——向日葵花海裏還藏著一個湖!

都熟悉起來了,婦人們就想當媒人,一名婦人特意將林山卿帶到一邊,拉著林山卿的手絮叨。

“姑娘是住在汝歌麽?”

“對。”

“姑娘家裏是幹什麽的?”

林山卿思考了一下,道:“當官的。”

婦人一拍大腿,格外亢奮:“我倒是認識一個世家子,他也是當官的,時常來這裏巡視河堤,我雖不識字,看人還是不錯的,我覺得他與姑娘很配!”

“不必了不必了,我……”

話未說完,婦人卻被他人叫走,林山卿如坐針氈。

片刻之後婦人回來,十分欣喜,她拉著林山卿的手往外走:“走,我帶姑娘去看,剛巧他來了。”

林山卿趕緊道:“我……”

婦人打斷:“可俊了呢那小夥子!”

“我已經嫁人了!”林山卿迅速說完,腳抓地阻止婦人前進。

婦人好笑的看她一眼:“啥啊嫁人了,你們這些年輕人啊,每次我一說做媒就都有各種借口推拒,後來還不是厚著臉皮托我當媒人……”

婦人拽著林山卿往前走,阿言正在抖篩子,他一轉頭,楞住。

“誒,五娘子呢?”

林山卿硬生生被拉到了入口處,婦人撥開花梗,眼尖看到一人,趕緊大聲喊:“少年郎少年郎!這兒這兒……我王大娘!來來來,過來認識一名姑娘!”

林山卿鉆了一身花瓣,她低頭抖著裙擺,還沒有完全走出去。

“誒誒誒,別走啊!看看再說!”王大娘急了,拉著林山卿趕緊走出去,林山卿一個趔趄。

鉆出花叢,她直起身,擡頭的瞬間一楞,隨即莞爾一笑。

“少年郎,來來來,過來啊!看這名姑娘,我一看就覺得你與她很相配!”

她將林山卿輕輕推到前方。

少年郎笑著走過來,他看到她發上花瓣,下意識伸手卻又停在半空,悄悄放下。

他的背後還跟著一些年輕官員,他們有些人識得林山卿,正暗暗憋笑。

江風旸疏而轉身,他們清清嗓,神色正經。他一轉頭,他們又在抿唇偷笑。

“來,這名姑娘叫林山卿,老家是雲硯。”

江風旸躬身行禮:“汝歌江風旸。”

“雲硯林山卿。”

相視一笑,春意上眉梢。

當阿言看到林山卿與婦人歸來時,他松了一口氣,當他看到林山卿身後跟著穿官服的江風旸時,他又提了一口氣,隨即他又看到一些年輕的官員,一口氣不上不下,使他十分混亂。

行了禮,不說話就不會錯,他迅速退到林山卿身旁。

“上茶!”婦人對屋裏喊。

林山卿與江風旸面對面坐到桌旁,官員們伸長脖子望。

“姑娘昏嫁否?”江風旸吹了吹茶,裝模作樣問道。

林山卿看著他,眨了下眼,抿唇笑:“未有。”

江風旸擡眼,放下茶碗。

“哦?”

後方溢出一些笑聲。

“那姑娘看我如何?”

“公子旸長身玉立,甚好甚好。”

“考慮一下?”

“我考慮考慮。”

婦人聽到了,笑著道:“我就說有戲,我等著喝喜酒。”

阿言憋的臉通紅,終於笑出聲。

“誒,你笑什麽?不同意?”

“沒有沒有……”

阿言不說話了。

江風旸畢竟公事在身,不可久留,他領著官員離開,林山卿還留在這裏,老人家留了她與阿言在這裏用飯。

江風旸袖子裏藏著一袋梅子糖,這是林山卿方才偷偷塞給他的。

他們聊天時,老人家進屋補眠,此時他已醒來,走出屋外,搬了把凳子坐到林山卿旁邊。

林山卿正與阿言扒拉葵花籽下來。

“我孫兒來這裏時,這兒還是一片廢墟,偶爾有人來這裏說是尋寶。”

“尋寶?”

“這裏從前住著世家大族,這一整片花海可都是他們的宅院。”

“為何只剩下廢墟?”

“犯了事兒。這個家族是從外地搬來,在這裏建起來一座宅院,我從前時常路過,每次都要驚嘆這座宅院不似人間,世家出人才,就像那離國的林家,他們多出武將。”

林山卿低頭笑。

“這一家子大概是姓顧,富甲一方,我們從前總道‘生則顧家郎’,是羨慕這個家族啊。他們雖富有,卻時常救濟窮人,廣修橋梁,也推舉人才,幾十年前,周圍鬧饑荒,顆粒無收,顧家首先捐銀錢,捐米糧災荒還未過去又來了大地震,百裏哀鳴!聖上焦頭爛額,國庫都快掏空了,那時聖上也是個年輕人,哪見過這樣的大災……

顧家卻挺身而出了,打開庫房捐錢捐物,整個家族都快要捐空了,也是在這時有人發現——顧家貪汙。”

林山卿與阿言都放慢了呼吸。

“他們貪汙了半個國庫,有一年遷徙移民修水庫,撥給了款項,移民們本該遷徙至芳村,後來有人偶然發現芳村荒草遍地並無一人,覺得有些蹊蹺,報上朝廷,終於查出此乃顧家所為。隨後重查顧家,顧家家主坦蕩認罪。

所有人都不敢相信,大理寺也不知如何判決。有人覺得該誅滿門,有人覺得該酌情處理,畢竟國之危難時,顧家捐空了庫房,已經勝過貪汙的錢款。僵持了許久沒有結果,隨後官員們又揪出一些罪名,官員們都怒了,筆誅口伐,這下聖上決定誅顧家全族。”

林山卿嘆息。

“只是可憐顧家郎們,有些還未長成人就已被推上刑場。曾經人人願做顧家郎,如今人人避之。”

“他們的宅院被推倒了,有人種過作物,不生,有人灑草籽,不長。最後我孫兒外出謀生,路過此地不小心灑了一把葵花籽,他第二年路過時發現生了芽,於是在此安家。”

林山卿看過這一片花海,難以想象曾經的雕梁畫棟,那些往事早已沒人議論,或許已經被人遺忘。

她問老人家:“為何您記得如此清楚?”

他咧嘴一笑:“我受過顧家郎的恩惠,別人也許都忘記這個世家了,我卻不能忘,受人恩惠當生死已報,我沒能生死已報,只能不遺忘。”

世家落敗了,它的腐朽滲進土壤,慢慢消解,從前世家中夾雜的正氣悄悄冒頭,化作向日葵朝陽而生。

像是贖罪,又像是重生。

前幾日升溫,蚊子都冒出來了,結果突然寒潮一夜入冬,全凍死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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